【玉禾】睡莲〖四〗
来吧，清晨。
林中升起腾腾的热气，朦胧如诗。
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，从山林游移到无人的公路。
搂着他的腰，看着他银灰色飞扬的发丝。
随风拂动的衣衫，穿过绿色的屏障，远眺高耸的山峰，捕捉有形状的阳光。
‘我们会一直待到夏的最后一日。’多么美轮美奂的想法，张灵玉感叹。
共同度过了多久，他们也数不清了，他们从雨天穿过夏季，从萌芽到迸发。接下来会是什么？
终究是要面对凋零。
她们不会生病，不会衰老，但她们有要守住的秘密。
她不止一次在张灵玉面前提过凋零，侧敲旁击地提到这山林里一切会凋零的生物。包括睡莲。
就连那束他赠予的鲜花都在一日一日凋谢，可怖，太可怖了。
又是黄昏。
‘再见吧，我的爱人。’
可惜夏禾说不出口。
“再陪陪我，好不好。”夏禾开口，神情恍惚。
‘再放肆一次吧。’
“好。”他不会拒绝。
夏禾同样也拒绝不了，他不会拒绝的样子。
他们漫步从溪边漫步到湖边，今晚恐怕要没有流萤，好可惜。
黑夜笼罩得很慢，玫瑰色的光还映在他们身上。
睡莲过了傍晚就不会绽放了。
尽管她们已经开始枯萎，清晨也在努力的绽放。
“睡莲开始枯萎了。”张灵玉的语气里夹杂着一丝惋惜。
“对啊，直到身体的养分耗尽，但夏天在她们的身体里未完。”
“没关系，明年还会再开。”
是吗？再开就不是她了。
“如果我也跟着一起凋零，你会忘记我吗？”
“不会。”
多么坚定的选择啊。
夏禾踮起脚，在他脸颊上留下一吻。
又要下雨了，湖上悬着软绵的空气，灰蒙、茫然。
雨天不只是清爽欢快的，浓稠的空气中，湿气起起伏伏，云顶层层叠叠，来去无度。
他们在今晚本应有更美的设想。
阴沉的天空，可疑的坏天气。
闭口不谈离开，对他是多不公平啊。
泪水就这样像清晨睡莲上的露珠，滑落得轻盈，动人心魄。
张灵玉不会看不见她泛光的泪珠，尽管屋内还是那么昏暗。
一手轻轻拂过她温热的泪珠，另一边抚上她的脊背。
微弱的泣声，伴着外面的雨噼里啪啦打在草坪上，湖面上。
他看见窗外一阵不知道多湿润凉涩的风刮入山林，树像铅白色的反肚鱼般泛着闪光。
一切都在撩拨他的心弦，从未有过的恐惧。
夏禾从没想过，面对死亡是一件这么折磨的事情。
她假装不了期待。
接纳这一切吧，不要逃避。
“什么时候会离开呢？”这几个字从夏禾嘴里颤抖着溜出。
“明天，正午过后。”清冷低沉。
‘看吧，我们总要面临分别。’夏禾试图安慰自己。
她又哭了，恐惧再度加深，细细密密地渗入他的心脏。
抬手撩拨开她面前垂坠的发丝，又一次亲吻。
夹杂了什么呢？
不纯粹的亲吻，不断地索取，他们此刻多么敏感，多么渴望温柔的爱抚。
相反，他们得到的，是失控的撕咬，最终血腥充斥着整个鼻腔。
‘多想还有很多以后。’张灵玉望着她颤抖的睫毛想到。
“请你不要忘记我爱你，我亲爱的。尽管……明天你不能再亲吻我。”连夏禾都不敢相信，这样颤抖的声音竟然出自自己口中。
“我会永远记得你，我也爱你。”张灵玉再一次抹去她的泪水，亲吻她半垂的眼眸。
他明白了，这种恐惧，来自死亡。
对死亡的恐惧，在他们身上并未消失。撕裂、折磨、绝望。
他们聆听风雨声，用心跳来抗争，直至绝望倦怠。
他们在夏的最后一日相拥而眠，瑟瑟发抖的五脏六腑得到安抚。
张灵玉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。
画框的束缚不再，油画里的天空与草地也融化进了有睡莲生长潺潺的河水。
他牵上夏禾的手，不会再惧怕如画的梦里迷路。
张灵玉醒来时，边几上仍摆有一玻璃杯的水。
他走下楼，屋内的阳光不再刺眼。
‘关上门吧，我就要走了，我的爱人。’
再看看这里最后一眼，窗台上只剩阳光。
藤蔓上的花还在开。
“我走了，再见。”他想哭，可是温热的眼眶里流不出一滴泪。
‘沿着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溪流走过去吧。’
美妙的蓝白色溪水仍在奔跑，他们曾经在这片草坪上聆听大地，可惜的是再也没有她的歌声了。
曾经的他们在岩石上，树桩上，草地上或随处坐下，四周皆是诗画，皆是人间妙音，美乐和合。
溪水仿佛在他的心底呜咽，仿佛在哀求日渐凋零的睡莲，‘睡莲啊，枯萎得慢一点吧。’
他索性坐在原地，风吹着头发，吹着飘荡的、在笑着、痛着的心。
软绵绵的风吹走了她，但是吹不走有她的夏日里斑驳交错的记忆。
最后他到了山下，奔回了那个有栅栏的地方。
快到正午了，要出发了。
他打包好了一切，属于这里的一切，就这样回程吧。
张灵玉哭了吗？
他自己都不知道。
他无法正视正午的阳光，当然不怪他那朦胧的眼眶。
毕竟凋零，是世间一个永恒的话题。
夏禾永远存在在他的记忆里，在他用笔墨描绘的书画里。
‘八月啊八月，
炽热的骄阳，
将我所有的欢喜与失望，热烈同悲伤，一齐点燃。
直到烧出一条通往远方的路。
我想要捧着鲜花，奔向我的爱人，我的未来，我的理想。
但是这条路没有终点。
或者说，任何停下来的地方，就是终点。
我不会轻易停下，
我要带着与我爱人的回忆，
奔向我的理想。
八月啊，亲爱的八月，
我愿意将这些青春岁月变成金子，
就埋在巢穴最近的那棵大树下，
等年华老去，等我变得丑陋不堪，再去将它挖出来。
看它依旧如初的光华，是否能带我回来，
回到这个季夏。’
飞舞的笔尖最终停下，有几滴水渍遗落在书面。
“你看吧夏禾，我真的不擅长写诗。”
她与这夏天一同而去，
好在，明年夏天还会再来。
【完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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